作者 | 南风窗记者 何国胜
“你家老头在我手上！”
2023年5月，陈雨曼第一次接到毛俊的电话，对方自称是看管她父亲的民警，要她拿钱。
陈雨曼觉得是诈骗电话，挂了。毛俊再打过去，直接报陈雨曼父亲的名字——陈礼艳，她仍觉得是诈骗，又挂了。
最后，毛俊发来两段视频。视频中的监控画面显示，陈雨曼父亲在一个狭小房间的角落，拿起面前的凳子，砸自己的小腿。
看了视频，陈雨曼信了。
此前，陈雨曼的父亲陈礼艳，因涉嫌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由上饶市公安局指定上饶市玉山县公安局管辖侦查。2023年3月7日，玉山县公安局依法对陈礼艳采取指定居所监视居住（下称指居）的强制措施。
陈礼艳妻女告诉南风窗，在指居期间，她们也不知道陈礼艳身在何处。
而后5月，毛俊找到了她们。
鲁水枝说，毛俊以陈礼艳在指居期间吃住都要花钱为由，先后多次向她们索要财物。一直到毛俊诈骗、受贿案案发前的3个月期间，除去陈雨曼最初转的2.5万元，毛俊从鲁水枝手中拿走18.5万元现金、5条香烟和1瓶茅台酒。
2023年8月，毛俊案发。据了解，毛俊最初于2023年8月16日以涉嫌敲诈勒索罪，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而后，公诉机关以涉嫌诈骗罪对其批准逮捕。再到今年2月，由上饶市玉山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出具的一份情况说明显示，毛俊涉嫌诈骗及受贿罪。
上述情况说明显示，诈骗罪一案，3.06专案组已于2023年11月12日移送玉山县检察院审查起诉；受贿罪一案，专案组已将案件材料移送玉山县纪委管辖，目前玉山县纪委已介入调查。
南风窗从权威渠道获悉，毛俊真实身份为玉山县公安局特巡警大队辅警，1996出生，今年28岁。
看管人员多次索贿
毛俊找到鲁水枝母女时，正是他们一家焦急的时候。
鲁水枝告诉南风窗，自从丈夫在2023年3月被玉山县公安指居后，不知道丈夫的具体情况。只在4月25日有过一次短暂的视频会见，听到丈夫说指居环境较差，但因为信号不稳定及环境嘈杂，会见效果不理想。
5月，律师申请再次会见未果。同时，毛俊找到了鲁水枝的女儿陈雨曼。
鲁水枝称，女儿给毛俊转了2.5万元后，就回家将此事告诉了她，并给她看了毛俊发来的视频。鲁水枝看了视频很担心丈夫，让女儿告诉毛俊，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她，并让女儿不要再跟毛俊接触。
毛俊给陈礼艳妻女看的视频（截图）/ 受访者供图
联系上鲁水枝后，毛俊告诉她，他是看管她丈夫的“大队长”，底下10多个看管民警都归他管。“联系上我以后，他又说要钱”，鲁水枝说，她知道人被关进看守所后是需要家属交钱的，但她不知道指居要花多少钱，“他说是给我老公单独租了一套房，吃住都要花钱”。
毛俊还说，她丈夫在指居期间只能吃没有油的白水饭，为了不让丈夫在里面吃苦，鲁水枝多次给毛俊送钱。
“每次都是他找我，打微信语音电话”，鲁水枝告诉南风窗，他们先后见面四五次，每次毛俊都叫她拿钱。几次见面，鲁水枝共给了毛俊18.5万元现金。
据鲁水枝说法，每次见面地点都是毛俊定，大都在上饶市高速出口附近，“他都是一个人开车来，我也是一个人去”。见面时，鲁水枝问过丈夫状况，毛俊说还可以，随后毛俊向鲁水枝询问家里的财产情况。
在案发前，鲁水枝和女儿先后给了毛俊21万元，但他并未就此停手。鲁水枝告诉南风窗，大概8月份，毛俊再次让她送8万元给他。“我说家里实在没钱了，你拿了这么多也可以了。”鲁水枝说，她告诉毛俊自己拿不出钱，毛俊跟她发生了争吵。
之后，她以自己生病为由拖了一段时间，毛俊发出了威胁：他对陈礼艳特殊照顾之事被一位民警发现，这8万元要给那个民警封口。据悉，这一点也是检方认定毛俊构成诈骗罪的关键事实之一。
后来，毛俊还称自己父亲患病，需要换肾，缺钱。
鲁水枝说，尽管她不相信毛俊的说法，但出于担心丈夫，她还是去见了毛俊。
不过，这次鲁水枝没有带钱去。“因为家里实在没钱了”，她带了5条烟、1瓶茅台酒和她丈夫的一块手表。“我跟他说我实在没钱了，这有一块表，你卖了也值几万元。”鲁水枝告诉南风窗，那块手表毛俊没收，但拿了烟酒。
走时，毛俊叮嘱她，“不管怎么样，下次还是要把钱凑齐给我。”鲁水枝回忆说。
那次是鲁水枝和毛俊的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不久，毛俊案发。但鲁水枝那次留意到，毛俊来时开了一辆新车。之前他每次来，都是开一辆比较旧的车，“那天他开了一辆还没有上牌的白色本田新车”。
南风窗了解到，毛俊案发后被扣押物品清单中，确有一辆牌照为赣E的本田车。
提起公诉
毛俊案发或跟鲁水枝丈夫四弟被警方以包庇罪带走调查有关。
鲁水枝告诉南风窗，在毛俊跟她要8万元时，她因凑不出钱状态很差。陈礼艳四弟看到后问她，鲁水枝就把毛俊的事都告诉了他。
四弟听后，觉得毛俊就是诈骗，让鲁水枝小心。
鲁水枝称，四弟被带走后不久，3.06专案组一位邱姓警官曾来找她了解毛俊案，还带着陈礼艳四弟录的劝她说出实情的视频。
但鲁水枝没有向邱姓警官交代案情，“我不敢说”，鲁水枝说。此后，在鲁水枝丈夫三弟和弟媳的再三劝说下，她才愿意讲出此事。
“邱警官又到我家里来，了解情况以后，就让我把跟毛俊联系的手机交出来，我就给他了。”鲁水枝说，邱姓警官给她作了笔录。
据了解，警方在最初刑拘毛俊时，罪名是敲诈勒索。之后，毛俊因诈骗罪被批捕，最终以诈骗罪和受贿罪被提起公诉。
玉山县检察院查明，毛俊原是玉山县公安局特巡警大队辅警，自2023年4月在陈礼艳指定居所监视居住场所执行任务。在此期间，毛俊与陈礼艳多次违规聊天，陈礼艳吹嘘自己是当地有名老板，以给予20万元好处费的方式诱导毛俊与陈礼艳家人联系，并许诺由其家人向毛俊支付该20万元好处费。
玉山县检察院认为，从2023 年5月至8月初案发，毛俊多次为陈礼艳提供“关照”，通过电话和微信语音通话与鲁水枝母女联系，并拍了指居点视频发给陈雨曼，先后两次违规使用微信语音通话功能让陈礼艳与鲁水枝直接通话。
此外，玉山县检察院认为，毛俊还多次与鲁水枝见面传递消息，告知陈礼艳身体情况、供述状态，多次传递陈礼艳家属相关信息、家庭相关财产情况给陈礼艳，导致陈礼艳与外界信息共享、对抗审查。
检方确认的毛俊收受财物的情况，与鲁水枝所述一致：人民币共计21万元（其中陈雨曼支付宝转账 2.5万元，鲁水枝现金18.5万元），利群休闲云端香烟1条、黄鹤楼1916香烟2条、和天下细支香烟2条和1瓶茅台酒。
案发后，公安机关依法扣押涉案利群休闲云端香烟1条，和天下细枝香烟1条，涉案汽车(赣E09A18本田)1辆，0PP0手机1部，iPhone14Pro手机1部，iPhone11手机1部，iPad 1部，iPhone 14 Pro max手机1部,茅台酒1 瓶，现金人民币 10.5万元。
综上，检方认为毛俊在从事看护指定监视居住对象工作过程中，违规向被监视居住对象的家属索要、收受财物，并隐瞒已调离岗位的真相，触犯受贿罪。同时，虚构自己帮陈礼艳与家属联系被他人发现的事实，向鲁水枝索要财物，触犯诈骗罪（未遂），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以受贿罪、诈骗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疑问
目前，毛俊案已被玉山县检察院审查起诉至玉山县法院。
不过，鲁水枝代理律师郭睿和许俊平认为，毛俊涉嫌诈骗和受贿案存在管辖异议和未保障被害人参与诉讼权利的问题。
郭睿认为，毛俊本就在执行“3.06”专案组看管陈礼艳的任务，其案发后不该再由“3.06”专案组和玉山县公安侦办，而应该避嫌，移交异地管辖。“现在相当于是同事查同事。”郭睿说。
“从了解案情角度而言，原专案组负责该案可能在掌握证据、控制嫌疑人方面也许有便利性”，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副教授陈碧告诉南风窗，但是从被害人角度而言，会担心有没有可能存在利害关系，进而包庇和徇私枉法等。
陈碧表示，关于管辖权问题，被害人认为可能影响公正办案的，都可以提出请求。
除管辖异议外，郭睿还表示，作为被害人，鲁水枝参与讼诉的权利未被充分保障。“法律规定检察院在审查起诉阶段应当听取被害人意见，起码有应当听取意见这样一个程序”，郭睿说，目前检察院起诉书中完全没有提到听取了被害人意见的内容。
鲁水枝告诉南风窗，毛俊案发后，除公安机关找她作过笔录外，没有其他司法机关找过她。
陈碧表示，一般而言，为了不出错，检察院在审查阶段都会再次听取被害人陈述，“除非公安做的被害人笔录特别好，不需要核实”。但近年来，我国推行认罪认罚制度，陈碧称，就算公安笔录做的完美，由于认罪认罚制度的存在，检察院也要听取被害人的意见，因为被害人的谅解是嫌疑人认罪认罚后作出从宽处理的重要考虑因素。
“没有听取被害人意见对嫌疑人和被害人两方而言都是不公平的。”陈碧说。
目前，毛俊案已经审查起诉至法院。郭睿告诉南风窗，此时，被害人的代理人是可以要求阅卷的，而且法院也应该提前通知被害人何时开庭等信息。
但鲁水枝另一代理律师许俊平告诉南风窗，2024年5月30日，其到玉山县法院找到承办法官，提交作为代理人的合法手续，许俊平说，“我据理力争，指出不让被害人及其诉讼代理人参加诉讼是违法的，法官就说会汇报领导再给我答复，但至今没有给我答复。”
陈碧称，法律规定被害人可以请代理律师，“虽然这是公诉案件，检察官代理国家起诉，但国家利益和公民个人利益，并不是完全重合的”。因此，被害人可以请代理律师，“而律师肯定要去阅卷，不然怎么保障被害人个人的权利？”陈碧说。
（陈雨曼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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